我所在的南京，有两件“陶瓷”作品还有点名气：明城墙和大报恩寺琉璃塔。
虽说是六朝古都，地面的古迹也就是明城墙了。城墙有一段叫“鬼脸城”，我常去。
这里依山而建，到了夜里，一块凸出的椭圆形红色水成岩，在强光的照射下，酷似一副吓人的鬼脸。树影和月色中，远处的车灯如流水，成潮汐，河对岸高楼里是明灭的万家灯火。墙包着山，陶抱着土石，有宿鸟鸣虫伴我夜行。

鬼脸城之夜
这里是南京早期的城。这个巨大的陶体，呼吸吐纳，正透着气。这是人间的气息，王气黯然，金粉销尽，独留一分水气叫六朝。

南京明城墙被侵蚀的城砖
和城墙相比，寺塔有些无用。如果说城墙像保安，于地面横亘；寺塔则是祭司，存放精神，指向天空。倾颓了百余年，大报恩寺的塔，用钢筋和玻璃重建了起来，更像是英国水晶宫的孩子，过于透明，反而缺少当年玲珑的光景。
六百年前，它可是陶和瓷的结合体，瓷骨铮铮，覆盖着黄、绿色的铅釉陶瓦，叫做琉璃宝塔。琉璃在此处并非玻璃，不透光，只能反光。高达78米的塔身，白天直指云霄，到了夜里，千盏油灯与星月同辉，蔚为一时奇观。到了清代，它的名声早就传扬到了欧洲，被称为世界新七大奇迹。彼时，欧洲正迷恋瓷器，称其“白金”，每年花费巨资从中国进口大量瓷器，哪知中国人玩起来，居然以瓷为砖，以琉璃瓦为饰。

西人所绘报恩寺塔
琉璃有时也指玻璃。它是陶瓷的近亲，都是硅酸盐材料一类。据说北宋末年，京师妇人多爱佩琉璃饰品。后来的文人就把推到了妇人和琉璃身上，因为“琉璃”音同“流离&rdquo中，琉璃有光明的寓意，大报恩寺塔的琉璃瓦也有此意。在中国，以氧化铅作为助融剂来烧制釉陶，可追溯到战国时期；而古埃及和两河流域早就用釉陶来装饰建筑，伊斯塔尔门2700年前就伫立在那里，现在看还是富丽堂皇。也正因为它耐酸碱侵蚀，琉璃瓦常用于中国的宗庙建筑。

这塔寄托朱棣如常人一般的哀思之情，又代表他镇守南京。这一立就好几百年，和很多坚固的事物一样，不是毁于自然之力——太平天国和朝廷打起来，它就倒了，有人建造，就有人去毁坏。

像我这样看到城墙和寺塔，就把它们分解为陶瓷的，真是一种职业病。是呀，当我们想构建永恒之物时，我们就用陶瓷。
陶瓷的特点之一是很难朽坏。从这些人留下的陶瓷痕迹中，我们看到了人在不同的处境中实现自我的能力。一砖一瓦构为建筑，一粥一饭盛于器皿。我们制造陶瓷，容纳物，也保有虚空。陶瓷之用也大，陶瓷里面有一个家和另一个家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。陶瓷，正在有用无用之间。

朋友去罗马，不知在哪里捡拾了蚕豆大小的红砖碎片，飘洋过海拿来赠我。砖头都是相似的，构造的文明却又不同。
陶瓷由人类从土石中捧出，经由火，又按人的需求变成石头，它是人造材料。要讲古，中国境内发现的早期的陶器有两万余年（江西仙人洞出土的陶器碎片早期的瓷器，也在两千年前）；要说新，人类向火星进发的火箭，披挂的还是陶瓷的铠甲，只是这种陶瓷不再是传统陶瓷。
古代陶瓷作品中，绝大多数是无名之作，已足以愉悦眼目、休憩尘心。而激荡我的，是现代的陶瓷作品。谁愿意自己是以前人的品呢？现当代的陶瓷，也不能是古代陶瓷的品。鉴古的目的并非要回到过去，现代陶瓷技术早就超越了古代，我们所不能抵达的是古人之心，非不愿也，是不能耳。
在这个物质丰富、吃穿不愁只待复兴的年月，千万莫以为陶瓷就是些杯杯盏盏、瓶瓶罐罐，人心多大多深，从陶瓷都看的到。
连这个地球的外壳，都是一个巨大的硅酸盐综合体，我们就生活在天然的"陶瓷"上面，这个陶瓷的作者又是谁呢，它可有什么特别的美意？